他感到大限将至,突觉人生短浅。数百年光阴,比于这浩然乾坤,不过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原来人在时间面前,都剥皮去骨,如出一辙,一样的渺小,一样的卑微。
他转头看着她,开口问道:“安宁,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父皇’?”
她侧头,看着他那悲悲戚戚的样子,心中不忍,却又无比笃定地答道:“不能。”
他将她母后的一生,害得那般心酸。
他这一生,凭什么事事顺遂,总该留下些憾事罢。
她曾经以为,只要亲手取下他的头颅,便算是大仇得报。如今她却觉得,诛人,远远比不过诛心。
她觉得自己万万不能原谅他,因为一旦原谅了他,她远走他乡的那几年,就突然变得毫无意义,又无比愚蠢。
她总要找些法子,牵挂着他,也让他牵挂着,不能好好地走。
他得了答案,并不意外,只不再看她,继续朝前走去。
人这一生,总有许多事,到头也来不及去做,还有一些事,即使来得及,也没法去做。
因为有的过错,既已发生,便无法弥补。
对于这些过错,有人选择原谅,有人选择报复,有人选择遗忘,还有的人,选择记挂,比如安宁。
虽然她这样做,除了能让知生皇不痛快,让她自己不痛快,看上去,再无意义。
安宁觉得,人这一生,总应依靠些什么活着,比如记忆。
当她称知生皇为“你”,而不是“父皇”时,她便会想起,曾经的一些事,一些人,遑论对错,遑论好坏,只要经过了,便是经历。
她记性向来不好,所以生怕自己老了以后,连这些事,这些人,都逐渐模糊,直到再也回忆不起。
比如眼下,她已记不太清,玉采平日里,是穿白衣服多一些,还是黑衣服多一些。
她也记不得,他夹肉时,是从盘子左边开始,还是从右边开始,她只隐约记得,他不会从中间开始夹。
她甚至记不得,他过门槛时,到底是习惯性地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她以为自己最最不该忘记的,是在增城时,她刺出的那一剑。
然而她绞尽脑汁,却再也想不起来,他当时是用左手,还是右手的两根手指,稳稳夹住了那柄长剑。
她以为他们的关系足够亲密,她以为自己对他的记忆,断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退。然而此刻,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她已分辨不清。
所以,她开始找寻一些特殊的方式,去将过往串联。
她跟在知生皇身侧,在园中漫无目的地散步。
他们走过一条略显荒芜的回廊时,知生皇指着一处台阶,开口说道:“在你还小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孤就坐在这节台阶上,抱着你,哭了一整晚。”
说这话时,他平摊右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
她看着高度,料想当时自己应该是八九岁模样。
“孤问昭柔,孩子是谁的,她不说。”他在台阶前站定,继续说道,“孤出了门,看见你躺在门口,酒气熏天,应是睡着了。”
孩子的灵性虽父母任意一方,然而安宁生来便没有灵性,所以知生皇无法辨认,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看来她自出生起,就给家里人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她的荒诞,原是从那时便开始了。
安宁笑了笑,附和着道:“外祖父营中的酒,确实容易上头。”
她似乎也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码子事儿。她当时在母后寝宫门口,听到其中激烈的争吵,还有乒乒乓乓碎裂的声音。
那样猛烈的场景,如今被他说起,竟也无端变得云淡风轻,了无生趣。
“什么酒,喝多了都上头。”看来他确实是命不久矣,都开始执拗于这样的小事情了。
“这话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你这爱喝酒的毛病,还是怪孤,对你疏于管教了。”
“醉里有乾坤,你不懂。”
她所谓的醉里乾坤,无非就是酒后失德。
她想起那人那日,那苦行僧般的作态,突然有些后悔,没能当众扒了他的皮,将他的乖张痞态,大白于天下。
如此想着,她又有些后悔。
她当时总纠结着,自己尚有大仇未报,不能妄动情思,耽误了人家。非要说什么,逢场作戏,白白浪费那么多,可以在一起的时日。
她现在想想,这日子,原本就是过一天算一天。
倘若她在三途阵中死了,灭了,化成了灰,那她还不得后悔死,当初未能亲口告诉那人,自己早已动心动念,万劫不复。
情之所至,药石罔顾。
在她们分别的每一天里,她都无比思念相处的时光,也十分悔恨,未能表明心迹的那些日子。
然而对于这一切,她只简单总结成了一句,“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