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退场,小心翼翼,那么多人,动作却轻盈得很。
在牛贺的皇宫里,大家为了附和知生皇,都温文尔雅,举止得体。
弄出声响这件事,他不喜欢,众人便不会去做。
当然,这众人不包括安宁。
她没有弄出声响,因为她没有动。好像知生皇那句吩咐大家退下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
他见她两眼空洞,兀自出神,顿时心生怜悯,柔声问道:“你不走吗?”
她好像没在听他说话,却又分明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走了,还得被你喊回来。”她转头看着他,尽量装得神色淡然,若无其事。
她说的是实话。纵是她现在离开,还是会立马被他叫住。因为他,放心不下。他知道她心事重重,对于玉采的死,她至今未能消化,更别提不要介怀。
他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像多年前一样,轻声叹道:“看着你如今这模样,孤走都走不安稳。”
“那便不要走。”
他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终是问出藏在心里的那句话:“孤此番一走,不应是了了你的一桩心愿?”
他期待她的答案,他不想自己死了,仍被记恨着。他希望她能放下,他以为自己这一死,足矣谢罪。
“亲人死了,爱人死了,如果连仇人也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趣?要这心愿,还有什么意趣?”她答得云淡风轻,却仍将知生皇归于仇人一类。
不过也好,这般被挂念着,强过了无牵挂。
安宁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本事,但凡她说出的话,总能让人不痛快,却又不是那么的不痛快。
他说:“安宁,你还有亲人,你的祖父,祖母,他们在胜神,你如果愿意,孤着人送你过去。”
“不去。”她答得简短而笃定。
“你的亲叔叔在周饶,你们或许已经见过,”他看着她,平静地说道,“他非池中之物,你跟着他,将来不会受苦。”
她闻言,忽地噗嗤一笑,微微眯着桃眼,妖妖道道地问道:“父皇,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你叫孤什么?”他错愕,忐忑,万分惊喜,以致于忘记了回答她的问题。
“我叫错了?”
“没有。”
“那就是你听错了。”
她刚燃起一堆烈火,复又浇上一盆冰水,让人无所适从。还好,她面对的,是那个情绪永远拿捏得当的知生皇。
他再次黯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是要赶我走吗?”
她此前说这种话时,一定是眉飞色舞,天真中带着几分魅惑,妖气横生。如今,她的语气虽未变,配上这一副茫然的表情,简直是了无生趣。
他从未想过,玉采的死,对她打击这么大,她几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无时无刻不在走神,却生生摆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泰然来。
她可能上一瞬还在与人交谈,下一瞬就已经入定。
她的思维,已经从跳跃变成了跌宕,以前只是偶尔让人跟不上,现在是偶尔让人跟得上。
她这般疯疯癫癫,倒痴不傻的模样,如何能让人放心?
他想把她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如果长生不是这个人,他只能将她送走。
所以,同一个问题,安宁问了两遍,他仍避而不答。
安宁见状,可怜兮兮地哭了起来。她一边抽泣,一边低声呢喃道:“他们对我来说,都不是亲人。”
“怎么不是?那些人,都是燧人瑱的骨肉至亲。”
“他对我而言,也不是亲人。”
“那是什么?”
“是陌生人。”她说话的速度,越变越慢,她努力将陌生人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生身父亲,陌生人。
安宁的荒诞,随着玉采的死,已经上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就连那神态举止一贯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知生皇,也忍不住赏了她一个不小的惊讶。
她看着他那一脸错愕,满不在乎地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岂止是不妥,简直是大逆不道。
他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道:“从此往后,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吧。”
安宁领命,心中欢喜。
她不是个贪图享乐的人,又自有一套谋生之法,她之所以会赖在牛贺皇宫不走,只是因为她深信,那人一定会回来找她。
她不知玉采如今身在何方,所以只能将自己搁在一个醒目的位置上。这样的话,只要他来了,一眼便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