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芝转述的诸葛瑾计划,不由让于禁和其他部将,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后世混过职场的都知道,如果一个项目最后失败了,那么你曾经做过的努力,如果没有留下证据,便毫无价值,甚至都无法申辩“自己的工作量已经饱和”了。
襄阳是注定会最终失守的。
对于禁而言,他最需要的,不是守住襄阳,而是确保襄阳丢了的时候,世人能看见他做过多少努力。
正所谓“在一个注定失败的项目里,留下PPT汇报记录,比实打实做过什么事更重要”。
而现在,诸葛瑾就相当于再给他一个向曹操汇报PPT的机会。
只会做事不会吹的人,是没有前途的。
在越是大公司病的组织里,越是如此。而一个本就充满了虚伪、套皮和架空的朝廷,毫无疑问是世上“大公司病”最严重的组织。
看看曹家人那些提防自己人叛变的层层严刑峻法,就知道其内部的欺上瞒下、互相内耗有多严重了。
眼下诸葛瑾能卡住于禁发声的渠道,不合作的话,诸葛瑾有的是办法让于禁干了白干。
于禁一行把这个道理想明白后,终于不得不和诸葛瑾先“有限合作”一下。
于禁闷声挥退了邓芝,让人礼送他下去休息,也没再提戟阵和油锅的事儿。
然后,于禁就跟属下之人摊开了说,表示他希望抓住这个机会,跟诸葛瑾虚与委蛇一下,至少争取先把眼前的好处拿到手。
于禁还反复表示:他并不会投降,他只是先把诸葛瑾表达善意的糖衣给吃了,把里面的毒药重新吐掉。
属下部将们也都担心自己的身后名被抹黑,担心家人被株连,这种时候当然不敢反对。于是这个荒唐的决定,就得到了襄阳守军高层的一致通过。
当天晚上,于禁就写好了两封一模一样的、向曹操表忠心的求援信。
信中说他如何殚精竭虑、维持绝境中的襄阳城守军士气。还说诸葛瑾如何歹毒,想方设法攻心打击襄阳守军的意志,但他都排除万难一一破解了,损耗也很大,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所以,希望曹仁能破例增援他,别放弃他。
信的最末尾,于禁还表达了“哪怕没有外援,他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与襄阳城共存亡”。
信之所以写了一式两份,也是希望分别送给曹仁和徐晃。
而这么安排的公开理由,自然是担心信使和哨船被刘备阵营的水军巡逻船截杀,所以派两拨人送求援信、安全送达的机会更高。
实际上么,也是怕只送给曹仁的话,一旦曹仁到时候黑下不上报,于禁的这些苦心经营,就没法上传到曹操耳朵里了——
曹仁也确实有可能这么干。因为于禁的信中,可是提到了“因为曹仁自沉战船堵死白河,这个消息被诸葛瑾传到襄阳、才导致襄阳守军士气低落”。
如果这个消息传到曹操耳朵里,那就意味着曹操也会判断出,“导致襄阳更加不好守”的原因里,曹仁也要占一定比例的责任。
曹仁虽然是曹操的兄弟,不可能被严厉问责,但曹仁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错过被上面知道,所以他是有动机隐匿不报的。
于禁就是防着他这一点呢。
于禁的信使坐上哨船,出襄阳北水门,北渡汉水往樊城而去时,个个都提心吊胆。
汉水航路被敌军截断,已经不是一两天了。陆议和韩当,最近可是一直在严密搜索河面,想截杀一点曹军船只立威。
不过这一次,他们却侥幸逃脱了。居然趁着夜色掩护,没被陆议截杀。
这些基层信使,哪里有资格知道高层的交易,所以他们也就真当自己是运气好。
求援信送到曹仁和徐晃手中后,曹仁等人果然也是惊疑不定。
曹仁没想到,诸葛瑾居然这么歹毒,自己的一举一动、只要是不利于襄阳守军士气的,都被诸葛瑾放大、设计宣扬、泄露给了襄阳的将士们,导致如今局面变得如此被动。
而曹仁自己,最近日子也不好过。
关羽和张飞的攻坚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也开始发动了几次强攻。曹仁守得非常艰苦,每日都是绞肉血战,跟关羽张飞拼消耗。
这种情况下,于禁再来跟他诉苦,还推卸责任,曹仁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但曹仁还是得想方设法回信安抚于禁,让他继续坚持住,以待变局。
还在回信里说了一大堆“汉北战局正在向有利于朝廷的方向演变,关羽和张飞终于技穷,其强攻正在渐渐力竭、伤亡惨重”之类的话,给于禁画大饼。
信的末尾,曹仁还表示,于禁的一切努力,朝廷都看在眼里,他也已经上报朝廷,有徐晃作证——为了证明这一点,曹仁还在回信里,让徐晃也跟着联署签了名字。
然后,曹仁的回信,就被曹仁另派使者送回了襄阳,并且关照于禁,如有变故,如有必要,可以再联络请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陆议得到的吩咐,是只让于禁有一次机会申诉。而曹仁给于禁回信的使者,就没必要保证他们活着抵达了。
哪怕曹仁派回的使者,也是在半夜时分摸黑出城偷过汉水,但还是在江面上被巡逻船截住,船毁人亡。
陆议让人把捞起来的溺水者鉴别了一下,找出于禁派去的那个老人,让人扛着呛水抢救一下,其余全部绑上石头丢回去沉江。
汉水上谁能报信,谁不能报信,陆议说了算,给陆议下命令的诸葛瑾说了算。
弄上这么一次,也是给于禁立立威,让他不要抱有侥幸心理。
不管于禁做了什么,只有诸葛瑾能决定于禁能对外宣扬他做了什么。
没有诸葛瑾的点头,于禁做了也是白做,也不能被史书记载,不能被世人所知。而只要诸葛瑾愿意,他可以让史书记载一些于禁晚年围城内明明没做过的事情。
该怎么整,自己看着办吧。
……
于禁的信使,孤零零活着回到樊城,把情况交代了一下。
这一次,于禁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了。
在最后内心痛苦挣扎了一番后,次日下午,于禁私下里单独找来邓芝——而且是那种屏退左右的私密场合。
于禁关起门来,跟邓芝商量了一下投降的具体条件。
“邓先生,诸葛司徒之能,禁已心服口服,不敢再有异心。不过,曹仁毕竟还近在樊城。我这里突然投降,曹仁多多少少还是能刺探到一些真情。
所以,在下想请司徒宽限一些期限——只要贵军攻破樊城,驱逐曹仁,在下就愿意立刻向贵军投降。
同时,希望贵军在接受我军的投降后,不要让我军参与对曹操的作战,同时对外宣扬我们已经力竭伤亡惨重,宣扬我死于乱军之中。
在下的家眷,都在许都,在贵军攻破许都之前,我都不希望露面,还请司徒答允,否则,为了家眷的生死,我宁可殉国也不会屈膝的!”
于禁最后那句话,也就是唱唱高调,尽量多讹一点好处,毕竟他现在也没什么筹码了,只能拿自己的“有用之身”作为谈判条件。
诸葛瑾可是知道的,历史上于禁也没为了家眷族人不被清算株连,就拒绝投降。
不过,这一点眼下邓芝并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
邓芝在了解了于禁开出的条件后,就表示,考虑到后续他不宜再频繁进出襄阳城,所以双方还是约定一个暗号比较好。
如果他回去后,司徒表示可以承诺于禁的开价。那么三天后,黄忠再来佯攻时,会在阵前排出某种颜色排列组合的旗号。
到时候于禁自己来看旗读图,如果没问题,于禁也要在城楼上打出对应某种颜色排列的旗号。
于禁点头答应了这种联络方式,但并没有立刻放邓芝走——他今天下午跟邓芝的会面,是私密进行的,为了堵住所有部将的嘴,明天上午他还要召集众将,公开再谈判一次走个过场。
在公开场合,刚才这些密约的话当然都不会提,最后只会以谈崩的姿态收场、然后把邓芝赶走。
邓芝对此没有异议,表示只是多演一场戏而已,他可以配合。
邓芝便在襄阳城内,又多住了一夜。
次日一早,按计划被于禁找去,双方激辩了一场,最后貌似谈崩。
但于禁本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风度,还是斥骂了邓芝几句,然后把他赶出城去。
邓芝回到诸葛瑾身边,汇报了这几天在襄阳城内,跟于禁两明一暗三次谈判的结果,还说了于禁的投降条件。
诸葛瑾并不觉得意外,听完后就随手折扇一挥:“答应他就是了。具体联络回复,你去负责。
后面就看云长和益德的了,改日告诉他们,樊城攻破之日,就能同时白得一个襄阳。”
邓芝一一记下,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