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消息传到宫中,前天还探望过父亲病情的皇后伏寿,难免稍稍震惊了一下,但随即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前天探病时,父亲还能言语饮食,怎会这么快就……”伏寿无声饮泣,泪如雨下,语气中难免透露出不甘和怨念。
不过“代理太医令”认真解释了前因后果,皇后想不接受这个解释也不行,只能是闷声委屈,这事明面上也就算揭过去了。
直到曹操的人离开后宫,左右再无旁人。
伏寿才敢和刘协私下里低声说些怨言。
“陛下,妾父之亡,必有蹊跷啊!听说曹操已经为迁都行程受阻之事,气得风痹卧病了。此番肯定是曹操病中盛怒,等不得了,才让人下虎狼之药!虽说医案看不出破绽,但绝对有问题!”
刘协被伏寿哭哭啼啼地,也闹得有些心烦。但他似乎是被曹操欺压得习惯了,内心竟掀不起丝毫反抗的波澜,只是有口无心地安慰着伏寿。
有那么一瞬间,刘协内心甚至在想:还不是你非要给你爹送终,不想在重病时抛下远离,这才害了他,闹得曹贼不得不请他早点咽气……要是你肯抛下你爹,直接跟朕走,曹操也未必需要下毒手了。
这种想法,实在是窝囊得很。
但对于被曹操欺压了十四个年头的刘协来说,又很正常。如果他忍不了这些屈辱,那他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从董卓到李傕郭汜,再到最后的曹操,天下敢让天子受屈辱的人还少了么?都换了三四轮、持续十八年了,早就麻木了。
当年董贵人死前,刘协还有点勇气据理力争几句。如今又额外多消磨了七八年意志,轮到正妻伏皇后的家人疑似遇害时,他已经习惯了。
伏寿跟刘协日夕相处,当然非常了解丈夫。听他言不由衷地应付自己,伏寿也就知道,陛下绝对没有真正下定决心报复曹操。
伏寿不由悲从中来,叹息了一会儿后,转移了话题,跟丈夫低语些心里话: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诸葛瑾入朝时,在石渠阁那番君臣奏对?”
刘协那原本已如死水般的内心,终于被伏寿摸准了脉门,忽然触动了一下。
“诸葛瑾么……朕如何不记得!义帝、高祖、项羽,各有何德?听说他近日,又作了几首诗,居然还是咏项羽的,还有诸葛亮也写了《项羽论》。
曹贼想迁回雒阳,没想到皇叔和诸葛瑾竟以怕朕被曹贼挟为人质,不能阻止,还说雒阳本就是大汉国都,回雒阳是朕之本意……
看他们言语当中,这是要把曹贼和朕,钉住在雒阳一辈子了。这次曹贼颓势,让朕退回雒阳有多顺利。将来若是曹贼再颓势,还想一退再退,恐怕就难上加难了。今日的种种便利,将来都会反噬……”
伏寿不懂政务,自然不可能想到那么深。她今日突然提起诸葛瑾,也不过是见丈夫懦弱到了一定程度,想要稍稍激励一下。
没想到刘协被勾起心思后,竟能一口气说出那么多推演和大道理。
伏寿这才微微心惊,暗忖陛下原来不是懦弱无知,他心里其实还挺清楚,只是无力抗争,也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想到这儿,伏寿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陛下高瞻远瞩,竟能想到这一层,妾实在惭愧。却不知……陛下既然知道了这一切,将来曹贼退到雒阳后,若是再遭困顿,陛下可愿继续迁徙么?”
刘协似乎被这话刺激了,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这次是要回雒阳,朕自然认了。朕生于雒阳,在雒阳活到九岁,朕的根在那儿!
而后在长安困顿五年,先后遭董卓、傕汜欺凌。花了两年历尽艰辛,才回到雒阳!可惜安顿不过两月,便被曹贼劫迁,至今又一十四年了!
朕这辈子,前十四年在雒阳、长安,后十四年在许都。在长安和许都,过的都是被权臣挟制的日子!此番回到雒阳,朕绝不会再去任何地方了!尤其是长安!一想起长安的日子,朕就夜不能寐,五内俱焚!
这次曹操迁都,粗暴强硬,已经有不少忠臣义士对他不满了。他下次再想倒行逆施,绝对会有更多的人反对!所以此番去了雒阳后,朕自当暗中联络忠义之士。
将来真到了那一天,朕也不求这些忠义之士能扑灭曹贼,但只要紧要关头,能护着朕突围,或是据险而守待援,拖到皇叔的救兵前来接应……
此事还太过遥远,暂时不宜设想得太细,行事不秘必遭反噬,还是徐徐图之吧。”
刘协半是安慰妻子,半是自己给自己打气,用绝不可能被外人听到的低语,把心中设想与伏寿密谋了一番。
以泪洗面的伏寿,听了丈夫的这番决心,也终于从丧父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这是陛下第一次向她袒露内心的自救计划,看起来还是很稳妥的,并不好高骛远。
这一次从许都撤走,皇叔来不及救援,那是因为天子缺乏足够忠诚的近侍亲军,遇到曹贼要以武力劫迁时,天子连武力自卫、抵抗拖延几天都做不到。
不过,曹操越是倒行逆施折腾,团结到天子身边的忠义之士就会越多。
这次让曹贼得手,不过是给更多人一个看清曹贼本质的机会。
当天子身边积蓄了足够多的力量,也不用多强大,只要关键时刻能护着天子突围,或是拖住一段时间,到时候,天子自然能响应皇叔的救援。
刘协已经下定决心,人都是恋旧的,他这一辈子里,回忆最美好的那些年,都是在雒阳。
只有雒阳,才代表着大汉还没有乱之前那些和平美好的年代。
(虽然在民间,当时很多地方已经民不聊生了,但养在深宫的刘协并不知道。)
所谓狐死首丘,刘协已经下定决心,这是他最后一次对“劫迁”这种篡逆之行退让。
下次他就是死,也不会再离开雒阳了!
曹贼要是还敢得寸进尺,那就拼个鱼死网破吧!
反正要是继续跟着曹贼跑,最终也免不了声名扫地,性命也一样未必保得住。
还不如搏一把,万一搏赢了,留在雒阳,皇叔能把自己救出去,此前的几番“顺从劫迁”也还能有个说法给圆过去。
……
刘协隐忍安抚住了丧父的皇后,让伏寿没有闹腾起来。
最终,在刘协的妥协斡旋下,曹操也答应让皇后“以日代年”,在许都又多留了三天,给国丈伏完服丧。
这也是天家该有的礼数底线。
自古父母之丧,都是守三年的,但皇帝要日理万机,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先帝驾崩时,新皇都是守灵三日,以日代年,然后正式办登基大典。
皇后当然不能跟皇帝比,可曹操穿凿附会,说值此国难之秋,一切也要以国事为重,让皇后也对其父母以日代年,许都朝廷上下,自然没能有一句反对的声音。
这事儿就这么草草办妥了。
伏完死后第五天,六月二十九。
早已为天子打包完所有行李、准备好随行护军和仪仗的曹操,终于正式下令,让天子回銮雒阳。
这天一大早,刘协最后走完了祭拜等相关流程,然后就上了六辇金根车,由数千铁骑开道护卫,无数常侍近臣和宦官宫女随行,浩浩荡荡出许都北门,经鄢陵先往陈留而去。
车马队日行六十里,四天便抵达陈留,而后折向正西,入虎牢关,七月初十最终抵达雒阳。
“时隔十四年,又回到雒阳了。”
看着雒阳城墙上新旧驳杂不一的土色,刘协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他离开时,雒阳还是遍地荆榛的破败之状。经过十四年的自然恢复,以及曹操小规模组织人力重建,虽然不可能恢复到当年被董卓烧毁前的状态,但也算勉强能住了。
往后余生,可能就要坚持在这里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