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来细细看。”朱常洛指着亭子中间的桌子,“许多地理册籍,大明的,西洋的,朕都拿过来了。那第一卷,是一个叫墨卡托的西洋人三十余年前在在西洋绘制的,博研院中的西洋供奉寻了过来。那第二册,是在西洋刊印了的一个地图册,听利玛窦说,作者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他一个个地指着:“这个是我《大明混一图》,还有《禹迹图》……”徐弘祖已经顾不得再拘谨了,如获珍宝一般看着这些图册。
论资源,在大明自然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过这里。
朱常洛能获得的各种资料,有些外面甚至根本不会有。
而且自从利玛窦人先过来、伽利略和开普勒这样的人又来投了,在朱常洛的有心搜罗下,如今他这里的外国资料可谓最齐全。
虽然以朱常洛的眼光看去,如今的地图仍然问题多多。但是听说三四十年前就已经有了的墨卡托世界地图上,包括磁极、子午线等东西已经被引入了,还有许多航海导航要点——据说这图主要就是为了方便水手导航而绘制的。
朱常洛看着他翻看,忽然再次开口:“你字振声?可有自号?”
忘我的徐弘祖赶紧先停下来,垂着手低头回答:“回陛下的话,学生年轻,又一无所成,不曾有自号。”
“有没有想过?”
徐弘祖有些奇怪皇帝为什么要问这个,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先父曾说学生眉宇间有烟霞之气,学生想过号霞客……”
“霞客挺好!”朱常洛心里有了数,“挺好!”
徐弘祖心里一惊,离座叩拜:“学生谢陛下赐号……”
“号哪里能赐?你想自号便自号!”朱常洛又叫他起来坐下,“谢廷赞举荐你,说你心志甚坚,又颇有才学,只是无心功名。朕召你来见,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学生听谢臬台说过,陛下一直在寻觅地理专才。学生惭愧,学生只是好远游而已……”
“要的就是你好远游!”朱常洛摇了摇头,“你看这各国绘制的地图,首先是都还有改进余地,其次是大明绘制舆图的法子还是没个精细标准。这些法子,你愿不愿学一学?”
“……学生愚笨散漫,只恐学不会……”
朱常洛看着他停顿了一会,刘若愚顿时感觉这小子有些不识抬举。
但徐霞客确实刚被这么多的地图看了眼,感觉十分深奥。
朱常洛随后继续开口:“你有志远游,现在大约也只是文人钟情山水,想要亲眼看看这山河。与其说是事业上的志向,不如说是纯粹志趣。不过并不耽误,朕也不会给你很重的担子。你只要知其法,总能带着些随从匠人做好这件事。载以文字,辅以图卷,将来便是瑰宝。”
“……陛下训诫的是,学生只是担忧自己难当大任,并非不愿……”
“既然来了,就先留在京城学一学,如何?”朱常洛说道,“听说你还喜好搜罗书籍,哪里藏书比朕这里多?先好好准备,家里嘛,朕也可以安排安居在京城。以后就以北京为起点,你每次出去,自有护卫,朕自给你安排好一路所需资财。要踏勘哪里,路线你来定。”
“……学生何德何能……”徐霞客现在确实有些惶恐,就这么认为他合适吗?
朱常洛就是准备给得太多,让他安心帮自己去做这件事。
因此笑着说道:“这是个苦差事,只要你愿意做,那就是好的。何况,以你志趣反倒是乐在其中。唐朝时,玄奘西游,也是极为艰苦。话本里还说唐太宗封他做御弟。朕为天子,此生是不能四处巡阅的。你若愿代朕去做这件事,认你做朕的御弟又如何?”
“学生……”徐霞客再次离座谢恩,连称不敢。
刘若愚也震撼至极地看着皇帝。
这事有那么重要吗?
对朱常洛来说,这事自然重要。
他所需要引导的新学、新思想,就是要更客观地认识世界,更加重视这个世界物质基础的一面。
而这千百年来,由于存世书籍都是文人撰写,而文人在过去的学问体系下,偏向于用主观的、抽象的笔法来进行记载。
他对徐霞客即将开展的工作表现得越加重视、规格越高,自然能够引导其他人以更务实的思维去面对一些事。
另外一层原因嘛,无非是独属于他的趣味——最终,徐霞客的名气可比原先的朱常洛大多了。
朱常洛相信,有他的重视,首先徐霞客这一生能走过更多地方,取得更多成果。而以他的好奇心,将来也一定能随着海船走向海洋。
大明需要一批专门在地理上有专长的人。
徐霞客就是这其中的第一个。
不是说他现在的水平就最高,朱常洛没有其他选择,而是综合原因。
年轻代表的是可塑性。
至于无心功名什么的……无非是祖上太惨了,后人引以为戒。官场当然不好混,但学术官员、尤其是自然科学方面的学术官员,始终要干净许多。
朱常洛这么多的“圣恩”砸过去,即便只是徐霞客“有恩该报”的朴素想法,一时之间也全被感激莫名填满。
皇帝是不一样的皇帝,朱常洛随和、博学。
对徐霞客,他如同和煦暖阳,只有期待和关照。
紫禁城虽是权谋中心,这奉天皇极殿上的中极殿里却只是两个对世界抱有热情的年轻人在闲谈。
朱常洛听他已经出游过的地方,听他讲他的经历。
朱常洛也对他讲承德府,讲辽东,讲草原。
最后,还留他在养心殿用了个晚膳,把太子和二柱子喊来听他讲旅途之中的经历。
徐霞客离开紫禁城时,就宛如做了个梦。
而刘若愚现在对他的态度更不一般了,语气有些古怪地说道:“金口玉言,徐御弟,我得在您面前自称奴婢了。”
“……公公万勿如此,小子如何当得?”
“陛下御极以来,凡事无不有深意,识人从不曾落空。徐御弟际遇非常人能及,如今虽不曾大礼册命,但若是学有所成,这封号将来应该会坐实。”刘若愚朝他行了一礼,“明日我便安排宅院,遣人去江阴。令堂及尊夫人,还请今夜先备好家书,明日交由内臣一同携至江阴。”
“……劳烦刘公公了。”
徐霞客去年守孝期满之后就和相交极好的好友侄女成了婚,刚才还被皇帝“夸赞”了一下为了志趣竟能抛开新婚娇妻。
这方面,徐霞客确实无话可说。
如今有了新际遇,皇帝准备让他先在京城再把地理、地质、绘图、算学等知识补充一些,打好基础,接下来自有一段安定时光。
江阴徐家将会因此有什么变化暂时不好说,皇帝竟准备认他做个“御弟”这件事外人也不知道。
但紫禁城何等地方?
皇帝召见了一个从江阴读书人,这读书人连功名都没有,竟在宫中单独面圣甚至被留了下来与皇帝一同用膳。
而再稍一打听,原来是山东按察使安排送入京城的。
值此朝堂许多臣子对孔家开炮的时期,信息早已来往沟通了不少。兖州知府从孔氏手里救下了一个江南书生,这消息也不算隐秘。
所以这是什么信号?
徐霞客并不用亲身陷入“腌臜”的朝堂斗争,自有人会去解读皇帝的一举一动。
寒风凛冽,继续向南刮。
孔尚贤死的心都快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