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范永斗说的,如今“行里”已经把养成的扬州瘦马分为上中下三等。
所谓上等,那必须是“聪明清秀,人物风流”,学会“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等百般技艺,举止言谈,超尘脱俗。
这些芳菲丽质,经过一番刻意雕琢,个个“俱养成画生牙人一样”,拥有独特的风致。
而中等嘛,是那林掌柜这样的。“人才中样,上不得细功夫,叫她多少识点字,学两套琵琶弦子,打算子、记帐目、管家事、做生意,多有客人使银子娶去掌柜的。”可见中等瘦马,反倒更往实用的方向去培养,这自然是扬州的商业气氛使然。
末等嘛,“不叫她识字丝弦,只教她习些女工,或是挑绒洒线,大裁小剪,也挣出钱来,也有上灶烹调,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的,各有手艺,也嫁得出本钱来。”可见下等更加实用。
所谓扬州瘦马,并不尽是被培养为玩物。
和朱常洛以为的“色艺双绝”不同,那些被纳为妾室的,实际上主打一个从小受到特殊的严格“教育”,家教好,懂得礼法,严守闺门妇道。
所谓“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
不会在家中争风吃醋,和别的妻妾闹矛盾搅得后宅鸡犬不宁,极少让男人们费心,这才是扬州瘦马的“核心竞争力”。
她们从小就被教导各种让女子保持恭顺的礼节,几近被彻底驯化,极能自甘卑贱侍奉正式主母和男人,以至于绝大多数主母就算对待丈夫的其他姬妾极度苛刻也能容忍扬州瘦马。
因此基于扬州的交通区位优势和这里的商业财富聚集,养瘦马在扬州率先成为了一个产业链。
然而实际上还有更末等的,那则是没有这样的“好运”嫁出去助男子操持家业或被纳为妾室,她们的出路就在朱常洛一开始看到的那些巷子里或这样的酒楼里。
这当然是属于这个时代一些女子的血泪史,朱常洛望着底下“迎亲”的场面一时沉默。
她们的来源可能很复杂,被自己父母自小就卖掉的,因为各种灾祸成为孤儿的,还有家里祖辈犯了罪之后家道沦落的,甚至被拐卖来的。
而其中也确实有些幸运儿,或者得以从此就只侍奉一主,或者甚至像这林掌柜一样凭学到的本事得到一定的尊敬和重用。
妻妾的制度,如今大明仍有的官营青楼和教坊司体系……朱常洛现在是改变不了这些的。
这是十分顽固的社会问题,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哪怕几百年后,这些事也仍旧存在。
最核心的问题,自然还是底层百姓的生活。如果生活容易,绝大多数的父母又哪至于卖儿鬻女,让这种产业链拥有基础?
当然了,也是因为贫富差距太大,不同人群的地位差距极大,拥有一个巨大的市场。
“常爷?”
看他失神,范永斗又忐忑地问了一句。
“没事。”朱常洛走回到了里面,“你范大公子邀约,他们来得有些慢啊。”
“……让常爷见笑了,惯常午前是不见人影的,都是未时以后才起得来。”
“当真是醉生梦死。”朱常洛摇着头,“你呢?”
“……小子不敢懈怠,父亲管得紧。蒙常爷恩典,父亲有官身,小子平日里要更加谨言慎行。”
“那你寻问柳也十分娴熟嘛。”朱常洛坐了下来,“他们说,你准备一掷十万两,为我备一个年方二六的小姑娘?”
范永斗哭丧着脸:“常爷有吩咐往日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子只能照办啊。”
亲卫的耳朵这么好使?
“……才十二岁啊,还是虚岁吧?”朱常洛摇着头,“也罢,算见识了你们平日里的排场。”
范永斗乖巧地坐在一旁低着头。
被皇帝看见平日里的排场是好事吗?当然不好。
看样子范家这一回同样要“踊跃支持”皇帝的计划了,接下来数年只怕闲钱都不会多。
朱常洛放松地向他了解着江南的风土人情,这个时候,那林掌柜冲着足足千两银子的好处费,又转述范永斗的话、与他家仆一起用银子砸晕了那王修微的“妈妈”,一顶轿子从那边往观运楼赶,另一行人随范永斗的家仆去范家拿钱。
轿子里的小姑娘当然紧张,她还没准备好。
妈妈本来是说,等她十五了才见人。
现在她还什么都没学好。
但是能离开那里出来了,她还是忍不住偷偷掀开轿帘,偷看着扬州街景。
从七岁时父亲死后到了妈妈那里,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院子。
其实她十分向往外面的风光。
轿子摇摇晃晃,她的心情也随着摇摇晃晃,激动又忐忑。
像她这样经历的少女,性情是早熟的,知道自己将来只有一份得遇良人的幸运可堪期待。
而今天,范家径直出了足足一万二千两银子,直接为她赎了身。
原本像这样的价码,配得上一个排场不小的阵仗被迎回去。
但她仅仅是被买做一个婢女。
谁会这么多钱买一个婢女?
王微不知道前方等着她的命运是什么,修微是她的字,她还有个小字,叫王冠。
妈妈说她有魁之望,一万二千两本身舍不得,只不过范家确实也惹不起。
离开得仓促,范家急着要人。
她都没有好好收拾行李,就这么孤身被抬向观运楼。
“林掌柜……”她忍不住小声问了问在轿外随行赶路的林掌柜,“我径直去侍奉主家饮酒吗?我主家……是范公子?”
“那可不是,应该是姓常,范公子喊常爷的。”林掌柜感叹着,“妹妹好福气啊!”
她只觉得范公子都要喊常爷的,当然不简单。
而连更加成熟可人的都不要,定要寻这最上等又从未有人得见的,那自然是常爷极讲究、极重要。
那么大一笔银子,还只是先作为婢女。
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不过这小丫头她见着了,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玉人儿。虽然还未长开,但已经能够一窥将来风姿。
她是过来人,那许妈妈的不甘心,是真的。
这该是摇钱树的。
观运楼里,此刻终于开始热闹起来。
“范兄,今日是什么紧要事?你爹请了我家老头子夜里赴宴,你这里就摆下一局?”率先上楼来的一个公子哥嚷嚷着又转头吩咐跑堂小二,“梅姑娘呢?快去喊来,跟她说本公子到了!”
范永斗可持续性头大如斗,永斗。
该让他收敛点呢,还是让他更盛情表演?
陛下是来收集各大盐商家里的黑料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