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宛城城西的大营内。
宛城地处白河北岸,南侧临河。刘备一方的军队,自西南往东北进攻,所以抵达宛城后,率先包围的就是城西,暂时留出东、北两面不攻。
此次从襄阳出兵,一直攻到宛城城下,刘备军前前后后也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出击的时候,关羽的箭伤刮骨已经疗养了三个月,如今自然早就超过百日,彻底恢复如常,抡刀也毫无阻滞。
抵达宛城后,草草扎营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关羽便亲自带着骑兵绕城巡视,试图找到曹仁防御上的破绽。
宛城不愧是南阳郡治,当年也是荆州的统治核心,城墙之高厚,城池之规模,竟不在襄阳之下。
只是襄阳后来经过刘表多年治理,所以经济上繁荣得多,城外还有很多富庶的庄园,周边临县的发展也比宛城这边好。
而宛城作为一座政治上过气的垂暮之城,当初又被袁术等诸侯残害过多年。哪怕主城骨架依旧,周边各县却已经彻底凋敝,成了一座孤零零没有生气的孤城。
关羽绕城看了一圈,城上戒备森严,旌旗林立。但只要关羽的骑兵不靠近城墙,城墙上也不会有呐喊嘈杂之声,就是这么冷眼看着城下,床弩和踏张弩冷冰冰地对着攻城部队所处的角度转动。
“曹仁若是想据城死守,怕是又能坚守上半年不止,果然还是要围三缺一,迫敌后撤才是。”
关羽经验丰富,很快就判断出敌城的守备力量强弱,不由如是感叹。
绕弯一圈,回到营中,他也把上述见闻跟诸葛瑾说了,想切磋一下,看看诸葛瑾有没有什么随机应变的变招。
诸葛瑾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目前搜集到的情报还不够充分,难以支持决策,便仔细追问了几个补充问题:
“今日巡城,在宛城城头,一共看到多少敌将的旗帜?除了曹仁,其余徐晃、蔡瑁也都在宛城么?之前攻新野时,曹仁尚且知道让徐晃在白河西岸另立一营,与新野城夹河相望,防止我军走白河水路绕后。
如今退到了宛城,后方并无水路与河南尹、颍川郡直接相连。无论是退往雒阳,还是退往许都,都要翻越一段山路。
以曹军如今颓势,曹仁自当未虑胜,先虑败。他不可能不预先考虑保护自己退路的。”
关羽被诸葛瑾一提醒,也赶紧回忆了一下,然后摸着美髯不太确定地说:“今日绕城巡视时,似乎还真就只见了曹仁旗号,还有些原本不熟的无名下将,但确实没见徐晃、蔡瑁旗号。至于贾诩一介文官,本就没有旗号,这是看不出来的。”
诸葛瑾听了这些并不太确切的消息,也就不急于表态,依然淡定地摇着折扇。
关羽也似乎意识到自己战前的敌情调查做得不够充分,内心暗自检讨了一下,连忙又吩咐身边侍从,把昨日派出去的斥候哨探,都喊来问话。
关羽自从昨天兵临宛城后,也是一边扎营准备围困、攻城,一边就派哨骑四出,侦查周边各县的敌情动向。
算算时间,这些人里的一部分应该已经回来了,只是刚才事务倥偬,关羽尚未来得及召见他们问话。
很快,就有几名斥候军官被带到帐内,关羽一一仔细询问,最后还真被他抓住几条有用的信息。
“在宛城以北的鲁阳县,看到了徐晃旗号?在博望县有蔡瑁的旗号?如此说来,曹仁在撤往宛城之前,就提前分兵了,并且以两路人马保护他的后路,他这是随时做好准备、一旦交战不利,就继续逐步退却了。”
关羽初闻这些消息时,略有些诧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自言自语地分析了一阵,觉得大致摸清了曹仁的心态。
而一旁的诸葛瑾,听到这里眼神中也终于流露出一丝明悟,他一挥手,吩咐人取来地图,然后就用折扇的扇骨指指点点,跟关羽对照着地图分析起来:
“若是徐晃、蔡瑁旗号不假,那确实足以说明曹仁仍然心存怯意。从樊城到新野,从新野到宛城,他已经一退再退,成了惊弓之鸟。
云长请看图,这白河流经宛城后,再逆流往上游追溯,首先往东北延伸到博望县。而后被桐柏山所阻,不得不沿着桐柏山-伏牛山南麓,往西北方一直追溯到源头。而在源头附近,还有鲁阳县。
如果在博望县附近,敌军弃船登岸,改走陆路,从方县附近翻越桐柏山的垭口,就可以进入与颍川郡接壤的叶县,再往北就是隶属颍川郡的昆阳了。
而如果敌军一直到鲁阳县附近,再走陆路北上,翻越伏牛山,便能抵达河南尹境内的梁县、阳人。
所以博望、鲁阳两县,分别控制了宛城敌军将来撤往颍川许都、或是撤往河南尹雒阳的要道。曹仁以徐晃拖后部署、驻鲁阳,以蔡瑁驻博望,就是想双管齐下,确保他随时随地有两条路可撤。
因此他才能有恃无恐,长期坚守宛城以疲敌耗敌。让我军顿兵坚城之下,筋疲力竭后,他还能从容撤走——因为我军不可能同时绕过宛城拿下博望和鲁阳。
只要任何一条后路被威胁了,曹仁就可以考虑立刻动用另一条后路有序撤退,我们还是不可能留住他的。
此地距离博望,不过一日的路程,他可以和在新野时那样,挑个我们不备的时间,一夜轻装强行军就跑掉。此地距离鲁阳倒是远一些,但半途还有一个县城东武可以作为中继,我们同样无法以主力追上想要撤的曹仁。”
诸葛瑾一边解说,一边在地图上比划了两道线,一道往东北方向,经博望县,直指叶县、昆阳、最后指向许昌。
另一道往正北方向,经东武、鲁阳、梁县、阳人,最后翻越嵩山的少室山,指向雒南三关之一的轘辕关。
曹仁未来如果不敌、其可能的逃跑路线,已经被诸葛瑾看得明明白白。
关羽摸着美髯琢磨了一会儿,微微点着头讨论:“所以,我军也不用试图强攻宛城,只要等益德那边的举动奏效,曹军因为颍川受到汝南方向的威胁、主力被迫收缩,我们就能直接轻取宛城?
又或者,就算益德那边还没奏效,只要我们率先发力,以偏师绕后威胁博望或鲁阳之一,并且让曹仁看到我们确有实力攻破这两者中的其中一座,曹仁就不得不考虑后路问题了?”
诸葛瑾果断地点点头,认可了这种推演:“没错,根本不需要强攻宛城。只要拿下曹仁两条退路之一即可。
当然,这招只能对付南阳郡境内、宛城这一方向的敌军。而对于西北侧穰城方向的敌军,并没有效果。
穰城的敌军就算将来要撤,也是由武关道撤入商洛、蓝田一带,前往关中。所以,我军可以考虑对穰城发动强攻,或者说全面围攻。那里的兵马并不多,我军以雷霆之势拿下,也能进一步震慑其余。”
关羽军这一路行来,之前虽然也攻取了几个县,但敌人都仗着白河水系水运畅通,以及各县之间距离较近,顺利撤退了。
所以关羽并没能对曹军的有生力量、打出什么像样的歼灭战。
这样固然便于关羽更快地推进,吓得敌人因为担心被围而不敢久守,但也少了几分对敌军的震慑。
导致敌人总是会觉得“反正敌军不敢包围我们、强攻死战,怕我军作困兽之斗”,然后他们就胆敢在每一座县城都设防,有事没事拖关羽几天。
现在,是时候张弛有度立个威了。
诸葛瑾这个思路,跟襄、樊战役时差不多,或者说也跟后世平、津时差不多,算是屡试不爽的老套路了。
两座重要程度差不多的双子城防御体系,挑一个相对软柿子的来捏一下,用雷霆手段攻灭,并且要实打实地歼灭一部分敌军,从而对整个战区的剩余敌军造成震慑,加速促进敌军的总崩溃。
关羽顺着诸葛瑾的点拨,彻底捋顺了思路,便正式拍板按照这个方案来:
对宛城暂且围而不攻,对穰城雷霆猛攻一下。
同时看看鲁阳或者博望方向,有没有什么绕后的可乘之机,如果能威胁到曹仁的其中一条后路,那就果断试试。
如果暂时找不到破绽,那就等张飞那边的消息也不迟。
反正,刘备阵营现在的容错率非常高,可以做很多种尝试。只要确保每种尝试都控制好成本、避免明显的损失。
这样就算其中一两种尝试没奏效,但只要成本在可接受范围内,就还可以等后手——这就是打富裕仗的好处了。
……
关羽定下策略后,很快就照着计划推进下去。
如前所述,关羽这一路大军,除了关羽本人作为主帅,还有黄忠担任先锋和副将。如今既然需要兵分两路,并且在穰城方向发动主攻,关羽自然而然就把黄忠派了过去。
黄忠听说终于有表现机会了,也非常振奋,表示一定一战打出我军的威风,让曹贼不敢再一个县一个县地守过去。
出战之前,诸葛瑾也特地找机会关照了黄忠几句:“我有一言,未必有机会奏效,但汉升也不妨一听,随机应变。”
黄忠听说司徒有吩咐,立刻抖擞精神,诚恳求教:“司徒神机妙算,既是司徒所教,言必有中。”
诸葛瑾随手摆摆折扇,示意对方别抱太大期待:“之前在襄阳时,我们也不知道曹贼在南阳究竟有多倒行逆施。
月初攻破新野以来,才知道春耕之前,曹贼就在大量迁徙南阳百姓,撤往许都和雒阳,还把民间钱粮财帛尽量征调运走,可见曹贼早就知道南阳是迟早要丢的。
而这种迁徙征调,自古以来都最被百姓记恨。当年董卓劫迁天子,强迫雒阳士民西迁,遭到了多少反抗和仇怨?曹操现在这么干,南阳各县军民肯定也心怀怨愤。
所以此去攻打穰城,当留心周边各县,民间是否有愿意响应讨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一旦有所举动,我军就要即刻接应,决不能让这些潜在的义士被曹贼扑灭。”
诸葛瑾这番关照,看似只是就事论事地推演。但实际上,也包含了几分对历史先知先觉的尽量利用。
历史上曹操因为汉中之战时,让宛、雒的百姓大量服徭役去关中运粮,导致南阳发生了此起彼伏的民变,宛城也在波及之列,历史上的曹仁花了三个月才平定。
这一世情况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今距离汉中那边的远征徭役困苦,也过去好几年了。但曹操为了迁移南阳军民,疏散到别处,徭役运输任务也是很重的。
加上古人安土重迁,诸葛瑾不信民间没有反抗者。尤其现在关羽都打到门口了,王师就在眼前,那些恨曹操的军民会没想法?
所以诸葛瑾觉得,这种可能性绝不是小概率事件。哪怕之前没发生,只要外部条件成熟,也是随时随地有可能诱导发生的,黄忠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接应准备,不要浪费了这些契机。
当然了,如今距离原本历史上的襄樊之战,提前了整整十年。所以诸葛瑾倒没有托大到直接报名字、让黄忠去注意那些史书上记载过的“遥领关羽印绶”的起事者。
一来时间相差那么久,那些人是否有萌发反曹之心还未可知。二来么,提前了十年,那些历史上反了曹操的当地军官,肯定还没爬上高位,真正能左右局势的或许另有其人。
最后,诸葛瑾如果贸然报名字,也不好解释他作出如此判断的理由。既然如此,还不如说得笼统模糊一点,让黄忠自己随机应变。
黄忠对诸葛司徒的话,自然是深信不疑,当下铭记在心,还当司徒已经提前做了部署,发展了不少内应呢。
……
两天之后,黄忠就赶到了穰城前线,也确实按照关羽的命令、和诸葛瑾提供的思路,对穰城展开了围攻准备。
穰城还算坚固,不过肯定是远不如宛城的。
城池面积要小得多,城墙的高度倒是相差不大。但因为相对地处山区,全城地势崎岖不平,连环绕全城的护城河都没法构筑——
如果强行挖护城河的话,那么城池西北高而东南低,西北侧的护城河水肯定会流淌到东南侧。
所以,穰城的实际外围防御工事布局,只能勉强做成城东南两侧有水壕,而西北两面只有旱壕。为了提升旱壕的防御力,壕沟底部倒也有挖掘一段段额外加深的陷坑,或是铺设上苦竹签。
这样的防御布局,注定了黄忠肯定会从西北两个方向发起主攻。
观察过情况后,黄忠就组织士兵们用带防箭护盾的推土车,运送土方把旱壕填出几个口子。
城头的守军也照例用弓弩压制,黄忠也让己方弩手推着藤盾上前对射,整个过程没什么可赘述的。
与往常其他攻城战略有不同的是,黄忠本就是擅射名将,所以这种场合,他还亲自操着一张强弩督战。遇到曹军军官督战、催促弓弩手卖力放箭,黄忠就冷不丁亲自一箭射上城头,每每都能杀伤一名曹军军官。
如是三五次之后,曹军军官都不敢意气风发地奔走督战了,只敢躲在掩体背后,如缩头乌龟一般指挥。
如此一来,虽然对曹军的战斗力没有实质性影响,但曹军弓弩手的士气却低落了不少。
尤其黄忠找不到大鱼射,就会找相对不值钱的小鱼小虾下手。军司马躲着不敢冒头了,黄忠就找找曲长来射,曲长也缩头乌龟了,那就再找屯长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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