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又想了想:“诸葛瑾当然不会放弃追击的战机。以我度之,前些日子我军刚刚经历穰城之乱,以诸葛瑾之能,他肯定会想着举一反三,利用南阳各县人心惶惶的机会,尽量诱使更多不甘被迁走的本地大族当他的内应。
所以在我军撤退的过程中,最关键的当务之急,就是一定要确保撤退途中的各县,不能出现任何乱子。在将军撤走宛城驻军之前,必须严令徐公明、蔡德珪封锁消息,不能让鲁阳、博望等县的士卒和百姓知道我军要撤的消息。
与此同时,我军从宛城后撤的部队,除非是半路遭到关羽追击,不得不入城暂驻以避敌。否则就应当绕过博望、鲁阳,直接强行军撤往后方,绝不多做停留,以避免各军之间噩耗流传,人心提前浮动。”
贾诩顺着这个总的思路,还絮絮叨叨关照了好几点,无非就是让曹仁注意管理人心,尽量拖延基层士兵和百姓得知噩耗的时间,让人心的稳定尽量拖到最后一刻。
当然除此之外,贾诩也没忘关照几点操作层面的小技巧。
比如让曹仁先把步兵主力往博望撤退,而让最后走的骑兵部队走鲁阳撤退。
因为步兵撤退,需要尽量结合水路运能,能够多搭一段船就尽量搭船。
而走博望、叶县、昆阳、郾城这条路,除了翻越桐柏山的那段垭口需要走陆路,其他路段都能尽量走水路。
相比之下,走鲁阳撤退的路线,陆路比例更高,要翻越伏牛山、嵩山。而骑兵本来就比步兵更适合走陆路,也不用带车重。
所以等关羽将来警觉过来、以主力去堵博望那一路时,曹仁就带着最后撤的断后部队虚晃一枪,改走鲁阳,一定能最大限度保存实力。
曹仁把这些细节都捋了一遍,觉得确实有道理,又自己斟酌损益一番,便吩咐下去照着执行。
当然,曹仁也料到了,他手下的那些将领,未必个个都有能力完美执行自己的部署,到时候多多少少会出纰漏,他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
曹仁做好部署之后,第二天夜里就开始从宛城撤军。
而且是让一支行动最迟缓的重步兵先走,还带了一部分车重物资,走白河水路先船运一段到博望。
到了博望之后,再往上游航行二三十里,就会进入桐柏山区,再无河道可用,只能下船翻山。
因为是毫无征兆的突然撤军,加上离开宛城时尽量利用了水路。对面进攻一方的关羽,反应自然有一些迟缓。
等关羽得到汇报,并且简单评估了一下情况虚实时,距离曹仁的重步兵部队撤军,已经过去了至少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说长不长,但是在敌人一心要走时,也足够拉开相当一段路程差了。
当初襄、樊之战时,曹仁从樊城趁着雪夜白河冰封突然突围,也就利用夜色掩护,赢得了两三个时辰的时间差。最后要不是因为张飞以纯骑兵追击、外加樊城和新野之间距离够远,足有一百多里,否则张飞是绝对来不及追上曹仁的。
而现在,宛城到博望之间,每个县相距最远不过五六十里,提前半夜偷跑,正常情况下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
所以关羽在评估完情况后,下意识就觉得这次就算卖力猛追,最终也只是徒劳无功,内心便有些懈怠。
关羽心中暗忖:要不这次就算了……但后续一定要时刻盯紧曹仁,反正宛城还有那么多兵马没撤完,下一批再有撤退,自己一定要第一时间咬上去。
之前自己是因为“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所以一时松懈疏忽了。但既然敌军第一批已经开撤了,后面几批肯定也就在这几天之内,不可能再拖的。
自己只要天天盯紧,下一次反应速度肯定能快不少。
关羽心中如是揣摩明白了,这才把自己的想法,跟一旁同样来听取汇报的诸葛瑾说了一下,想看看子瑜是否支持自己的想法。
然而,诸葛瑾却立刻否决了关羽的懈怠,并且提醒了他一句:
“我军与曹仁相持多日,将士们又不累,为什么要怕白跑一趟?肯定要追!立刻派人追,哪怕追不上也要追!”
关羽闻言不由很是诧异,一时没能理解其中逻辑。
“追不上也要追?这是为何?我打算这次不追,也不是怕将士劳累,而是担心追得太急,日行百里而趋利者,可厥上将军。
曹仁身边还有贾诩呢,贾诩可是出了名的擅长以伏兵断后、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子瑜你虽然智谋算计远超贾诩,但我军也没必要硬去试这个深浅,反正也追不上。”
面对关羽委婉的反对和不解,诸葛瑾却是丝毫不介意,依然笑得那么云淡风轻,缓摇折扇道:
“我既然说了追不上也要追,那就没必要让追击部队行军太快。只要我们走得慢,将士们就不会太过疲劳,贾诩就算设伏断后,我军又有何惧怕?”
关羽见诸葛瑾反复强调“追不是为了追上”,实在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动脑子了,就直截了当针对这个点虚心求教,希望诸葛瑾进一步解释清楚。
诸葛瑾也不卖关子,直接点破了自己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曹仁被迫撤得这么果断,连宛城这样的坚城,都没打算实打实地守一守耗一耗,那就说明曹操是真怕益德在汝南那边再取得什么突破。
而这样突然的撤军,很容易导致士气人心的崩溃,一个控制不好,撤退就会演变成溃退。所以曹仁必然要尽可能封锁消息,不让下面的普通将士知道情况究竟有多严峻。
这种情况下,如果我军不追,曹仁在经过后方各县时,多半就可能绕城而不入,以延缓消息的扩散速度。
反正他现在提前撤退了,在宛城的余粮都还没吃完,他可以随军携带很多行粮,哪怕一口气撤到许都,他都不用考虑半路进城补给。
所以,我们只有奋力追击,咬住他,就算追不上也要追,这样才能促成以下几种情形出现:要么曹仁的撤军发现我军逼近了,虽然短时间内追不上,但他们也不得不就近躲进沿途的县城以避战。
另一种情况,就算曹仁的军队不用就近找县城躲避,但只要我们追得大张旗鼓,而且一路广为宣扬,那么沿途各小县的曹贼军民,也多半会知道曹仁撤了,而且撤得如此狼狈,是被我军撵着追杀,完全不敢回头那种。
如此一来,沿途各县的辅兵、百姓,恼怒于曹贼的强行迁民,说不定会愈发倒向我军,进而再催生出几个穰城卫开那样的义士。
曹仁现在就像是坐在火药桶上,他自己都根本不知道,身下何处有隐患会爆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曹贼这样强行迁民,越到最后关头越容易引爆反噬,我们不该放过任何一个促成这种反噬的机会。”
诸葛瑾剖析得非常细致,从对人心的揣摩和推演,一直聊到眼下的局面,终于让关羽彻底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那确实要追!还是子瑜看事透彻,我意已决,这就让汉升带骑兵去追,无论追不追得上,反正肯定是有好处的。”
关羽当即拍板,随后就开始调遣部队。
黄忠前阵子刚刚攻破穰城和南阳西部各县,如今已经回到宛城战场,他得令后也毫不含糊,欣然领命而去。
……
黄忠带着数千骑兵,尾随曹仁突围的部队,一路往博望而去。
一切也果然如诸葛瑾和贾诩预料的那样,黄忠并没有能够在突围的曹军抵达博望前,就追上对方。
贾诩曾经做出过一些备用的部署,专门针对“如果关羽派轻装疾行的小股部队不惜体力狂追,到时候该如何设伏反制追兵”这一情况。
当然,贾诩也知道,这一预案只是用来预防万一的,真正实打实用上的机会不大。
而诸葛瑾关照黄忠别冒进,自然也就让贾诩这步棋成了闲棋。
双方看似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智谋的交锋,但实际上已经在无形中对抗了一个回合。
黄忠没能追上,但也成功把宛城后方的几个县城,提前闹腾得人心惶惶。
曹仁原本打算尽量封锁拖延,不让后方各县第一时间知道他要全军撤退、抛弃南阳了。
但黄忠大张旗鼓地耀武扬威,各种散播“曹仁的撤退之兵被自己追得慌不择路”,促使敌军慌乱。
这一招效果非常好,因为当天晚上,驻守博望县、负责为曹仁照看后路的蔡瑁,就觉察到城内人心似乎愈发不稳了。
一些辅兵军官闹了起来,跑到蔡瑁的将军府,希望蔡瑁宽限些时日,让他们多携带族人和财货,不要撤得太急。
这些军官多是荆州本地人,甚至是南阳郡本地人,曹军突然提速撤退,肯定会对他们形成额外的伤害。
不少来不及带走的财物说不定就会被烧毁、以免资敌。族中一些身体不好的族人,也有可能死在路上。
毕竟在东汉时,每一次跨郡迁徙,多多少少都有百姓暴毙于途的,被驱赶得越急,死伤就越惨重,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蔡瑁唯恐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乱象,当即只能是高压严防,一方面禁止军中再传说这个问题,包括被征调的民夫和辅兵也都不许谈。
另一方面,蔡瑁也不敢放话放宽撤退时限。一来曹仁没有给他这个权限,二来如果允许公开就这个话题讨价还价,那前面的第一项禁令也就没法实施了。
蔡瑁如此高压,终于逼得博望县城内,一批不堪忍受的辅兵军官和本地豪族,决定铤而走险。
当天夜里,就有几个本地豪族出身的辅兵军官,派族中壮士潜出城去,找到城外的黄忠,表示他们愿意为内应之心。
此情此景,竟与多日前,穰城那边有卫开叛变迎敌时,如此之相似。
但是,这也并不能怪天意不眷顾曹仁和蔡瑁,也不能说是诸葛瑾、关羽运气好。
而是南阳郡境内,曹军的形势本就危怠到了这步田地。
蔡瑁越是逼得紧,外面关羽和黄忠给的压力越大,他就越容易在最薄弱的点崩断。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水压足够高时,本就千疮百孔的堤坝,自然而然会在隐患最薄弱的点崩坏。
而黄忠对这一切,已经很熟悉了,毕竟半个月之内,他已经是第二次操盘这种事情,手感还热得很。
有了丰富的甄别经验,黄忠很快就判断出,这次来约降的那个名叫侯音的本地军官,确实是真心归降。
而且博望小县,比穰城还要简陋,不但同样没有瓮城。连穰城有的千斤闸,博望都没有。
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人用博望县这简陋的城防设施、玩那种“骗敌军先锋进城,然后关门/放闸围歼”的把戏。
博望这种地方,只要城门开了,就能放心冲进去。
当天半夜,黄忠就突然兵临博望县,而且是果断地直逼城墙根下,丝毫不顾城头守军的对射。
就在守城曹军人心惶惶、惊愕不定之际,博望县的其中一座城楼,突然就开始起火,随后城门也被里应外合打开了。
黄忠果断带兵冲杀入城,跟蔡瑁的军队战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