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天子双足
当初想离开曲阜长居京城,如今看来当然是十分错误的决定。
长久以来,孔氏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朝有强臣,天子势弱,孔氏代表的就是源源不断的儒门新生力量,可助天子掌稳大权。
天子强势,要大刀阔斧变法富国,孔氏又能倚重朝野官绅所代表的儒门利益,总有直臣能言敢谏。
凭的自然就是儒学的官学地位,大明由士大夫具体治理的事实。
如今这个局面已经有了很大的裂痕,因为天子实在太过强势。
军事上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成就,权术上让朝堂从原先的内阁六部变成未来的一房七院。
宦官并未弄权,锦衣卫并不跋扈,而朝野恭敬。
这些都还好,最让很多人对未来感到无所适从的,是皇帝在学问上的成就,是儒学的变化。
这块士大夫们的自留地,如今被皇帝横插一柱,正日益变成他的模样。
“此衍圣公这数年精研格物致知论之心得。”
太常寺里,李廷机在太常学士面前拿出了薄薄三册。
太常学士里有董其昌,有陈继儒,有张鉴,有焦竑,有吕坤,也有徐光启。
李贽已逝,太常寺当中已经没有了最大的“异端”,但如今“异端”越来越多。
或者说,仍旧不愿承认“先贤不必为至圣、经典不必为至理”的人才是异端。
现在夫子后人也拿出了他对格物致知论的研习成果。
“衍圣公一生专研明明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李廷机环顾众人,“明,照也,照临四方曰明。明德煌然,如日月当空。衍圣公一生所惑,如何明明德,以致无私无欲。”
“先有陛下振聋发聩,格物致知论穷尽变化之道,悟透阴阳矛盾转化之机。北疆一战,若说大明启战端为霸道,则通辽会盟尽显王道。诸族诚服,岂非尽得矛盾转化之妙、尽显时势变化之果?所以有此成就,仍在矛盾二字。”
“衍圣公如今方才彻悟,这私心私欲,也恰如矛盾,永世长存。日月照临四方,也不免有阴有阳。格物致知论正是不避私欲,不避矛盾。用之于国事,则是以战止战,以霸术行王道。盖因我内外诸族,矛盾也长存,各有其私欲。要成就王道,教化内外之民,终究要破此死局,此谓谋事在人,促成时势转化,正如骄阳不怜冬雪,寒风不怜草木。枯荣之间,生息藏焉。”
“推而广之,格物致知论,实乃明明德之法。须知明德非无私无欲,实则力求照临四方,一心亲民向善。欲明明德,先得其法。衍圣公以为,格物致知论不避私欲,不讳矛盾,其立意高远已如日月当空,实乃煌然大道、治学妙法,亦是立身处世之至理。”
“陛下御极以来,行之内则化党争之危、解宗室之难、纾财计之困,外则破四面强敌、除狼视之奸、收诸族之心。十年以来,大明已有中兴盛世之基。衍圣公慨叹陛下既得阳明公知行合一之实,亦合明体达用、格物致知之理。圣天子在上,他寓居京城十年,学问终有所得,著此三册呈献御览,笑而辞归故里,陛下连声称善。”
李廷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其中内容听得众人心情各异。
孔尚贤真的喜欢一直留在京城吗?他们太常寺就在孔尚贤常住的北京孔庙隔壁,他们可太清楚了。
他真的是笑而辞归故里吗?只怕也不见得,消息灵通的已经听说了曲阜的事。
但李廷机转述衍圣公这三册薄卷当中的孔尚贤治学心得,听起来还当真是……颇为有道理。
似乎这个夫子的后世子孙,在学问上当真并非草包一个。
借助圣天子的格物致知论,对明明德有了一个属于他的解释。
释经很重要啊,现在夫子后人帮着皇帝释经了。
李廷机今天专门请他们过来,为的是另一件事:“我观衍圣公此书,如饮甘泉,茅塞顿开。回看这数年,陛下一则力倡官风士风,设鉴察院、遣学籍监察,一则增设官位、设公办银、奖廉用贤。儒学为体百家为用,太学之中学子数万,诸省广设官学,厉行优免之余又倡学、只盼大明知书达理之人越多越好,功名在身者越多越好。”
他停顿了片刻,心里确实有些感慨:“原来都是不避私欲,直面矛盾。今日请诸位学士汇聚一堂,为的便是议一议。诸位以为,朝廷抡才取士、选贤任能,如今官场、士林之中的矛盾又有哪些?何者为主,何者在次?”
太常寺里要开始关于这方面主次矛盾的讨论。
李廷机已经得到了皇帝明确的信任,他也心潮澎湃,极想在人生的晚年实现抱负,做出一番名留青史的功业来。
这毕竟已经是一个肉眼可见、必将在青史之中大书特书的泰昌中兴。
而皇帝说得最多的,就是改变思想。
谋事在人,这泰昌中兴最后能到哪一步,重点自然也在人,在于大明十分重要的官员、士绅。
官场沉浮了这么多年的李廷机当然明白,大明的主要矛盾恐怕就是国家富强需求与官绅私欲之间的矛盾。
孔尚贤“钻研”一生的明明德,无非就卡在亲民这一环。
只亲了大民,没亲小民。
值此乡试会试都已改了考试内容的时机,太常寺该倡导新学了,进贤院也要有选贤任能和考察、惩处的新标准。
而在济宁州,谢廷赞只用了一个法子就让在那里愤愤不平的诸多学子散了。
那就是说钦天监观天时、博研院农学供奉望气候,今冬只怕甚冷。漕河冻得早,解得晚。
于是大批人作鸟兽散,赶紧赶路。
对于他们来说,不要误了会试才是如今的主要矛盾。
孔庙嘛,京城里又不是没有。
剩下的事,继续暗查便是。
而后他就来到了兖州,传见了徐弘祖。
“我既到了兖州,孔氏不敢造次。”他看着兖州知府,“让他跟着我吧,无人能动他。”
说罢打量宝贝一样看着徐弘祖。
这目光看得徐弘祖不自在。
谢廷赞这么看他,是因为看到了后半生官途的关键。
“你可敢随本官再去曲阜?”
徐弘祖知道他是山东按察使,现在只是不卑不亢地行了礼,随后说道:“学生本就要申冤,有何不敢!”
“好!”谢廷赞抚掌,打量着他,“我看你也是读过书的,正是该进学的年纪。又听说,你此行不是出门游学,只是打算游历天下,并无心功名,怎么又去了曲阜?”
“学生出江阴,经漕河到镇江,再渡江过淮扬,一路到了临清后先去的济南。登了泰山后,本准备再经兖州,看看先师故里,寻觅一番孟母三迁旧迹,此后就回江阴。沿漕河出游又最为便捷,泰山不可不一观,兖州又在泰山之南如此之近,既然读过书,自然可以去看看。”
听上去确实就是一个很自然的路线安排,谢廷赞倒也不是在讯问他,只是感到奇怪:“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漕河上多的是赶考游学士子,像你这样还没考取功名在身的,当真极少。正是进学年纪,你父母倒是放心你一人出行,也不着紧你的学业?即便童子试没考取,如今不是还可考小学吗?”
“……臬台大人不是说了吗,学生并无心功名。”“本官出身江西金溪,江阴嘛,本官也熟悉得很。”谢廷赞笑问,“你父亲姓甚名谁?族中有什么长辈?既然有缘,本官倒愿意提携你一二。”
“这可是难得的机缘!”兖州知府知道谢廷赞想先收他的心,让他愿意后面听吩咐去做事,连忙在一旁帮腔,“臬台大人当年监察浙江学籍,后来更是台阁佥书。年纪轻轻的,既有如此家学家世,说什么无心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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