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二人看来,徐弘祖现在的行为算是奢侈的。
寻常百姓人家,哪里能支撑得了他这样单纯旅行目的的行径?出门在外,哪一天不得钱?
读过书,谈吐不凡。有钱纯玩,还出身常州这等江南文教昌盛之富府。
所以两人心中勾勒的都是一个大族子弟形象。
姓徐,说不定便与松江徐氏有什么关系呢?离得那么近。
这也是孔氏之前不敢对他直接下死手的一个原因。
只见徐弘祖眼神一黯,随后说道:“大人教训的是。先父虽去,家母仍在,学生本不宜远游。无奈平生志趣在此,家母慈爱豁达,反勉励学生出游。此前学生只游了太湖,家母见学生心心念念大好山河,于是备了资财让学生遂了心愿。三月离家,如今本该已近江阴,只怕家母正担忧学生。”
随后才回答谢廷赞的问题:“先父讳有勉,虽薄有家资,却只以耕读传家。无心功名,不结交权势,学生愿与先父一样,朝碧海而暮苍梧。此先父之志,亦学生之志。”
“……原来你是徐衡父的后人。”谢廷赞呆了呆,“我知道你父亲……泰昌元年,我奉旨南下,听说过你父亲当年与兄弟以射覆法分家产、连连谦让正室的事。董香光,陈眉公,此二人对你父亲都极为推崇啊,不意竟已过世……”
“……董学士?陈学士?”
兖州知府惊了,那个扶徐弘祖过来的牢头听完府尊大人的话也惊了:这家伙果然有背景。
徐弘祖只低头道:“原来臬台大人知道先祖和先父……”
“自然知道。”谢廷赞也很感慨,“‘性喜萧散,而益厌冠盖徵逐之交’,本官赴任山东之前,和董香光也常常聚饮。他在太常寺,很是羡慕你父亲啊。听他说起过,令尊说你眉宇之间有烟霞之气,读书好客,可继其志,而不愿你富贵。看来你无心功名,实则是孝……”
现在他知道什么提携对这个年轻人是没用的。
毕竟他是徐经徐衡父的后人。
曾经的江阴巨富徐经,弘治十二年与唐寅一起同舟北上应会试。后来就发生了那场科场大案,唐寅一生受累,徐经也不能幸免。
徐经之后,江阴徐氏由盛转衰,如今早已不能称为富家大户。
谢廷赞知道他们家,还不是因为当年随萧大亨一起南下查“假扮倭寇劫毁漕船”的大案?那件案子拿了江南不知多少乡绅人家开刀,说到江阴徐氏,如今已经只是忌惮官场、洁身自好。
徐弘祖的父亲徐有勉十八岁丧父,兄弟俩继承家业分家产,徐有勉最终谦让,只取了旷土陋室,自耕自种怡情山水,反倒让家道小有中兴。
要不然徐弘祖可不敢妄称什么薄有家资,如今更没这个闲钱远游。
他和董其昌、陈继儒两人有交情,那是因为他们当时一个已经归居故里、同样醉心文艺,另一个更是明言绝于科途,只是治学、刊书。
谢廷赞又问了问他父亲哪一年过世的,得知已经故去五年。
“看来你这是守制已满,准备继承父志踏遍山河了。”谢廷赞唏嘘道,“如今知道自己牵涉到大事,你居然并不避让,还愿随本官去曲阜?”
“学生……”徐弘祖看着他眼中的深意,忽然犹豫了起来,“学生只是无缘无故险些被毁了双腿,心中实在不平。臬台大人既知学生来历,自然明白若没了这双腿,无异于杀了学生。若依学生脾性,如今双腿既然复原有望,本不必再理会。只是府尊于学生有恩,该当报还。如今听臬台大人所言,此事……莫非极为险恶?”
兖州知府顿时笑容满面,看来当初做得极对,臬台该承他情了。
“险恶倒谈不上,只是……”谢廷赞顿了顿之后叹了口气,“罢了,有你无你也没什么打紧。有些腌臜之事若污了你这烟霞之气,反而不美。”
兖州知府表情又僵了僵:不是准备亲自带他去指认寻觅一番,看看孔氏到底从孔庙当中抬了什么物事走,以至于被人撞见就如此跋扈下手吗?
“你当真没看清楚是什么?”谢廷赞只准备问问他,有线索就好。
“学生当时只在崇圣祠看,孔氏族人是自后院家庙出来的。寻常拜谒士子游人并不允去家庙,学生离他们又有数十步,如何能看清?”
“是个什么模样的物事?”
“……置于抬舆里,应该也只是个神主吧?”徐弘祖语气并不确定,“学生也不明白,为何不容分说就拿了学生扭送县衙。”
“当时并无其他士子和游人在先师庙?”
谢廷赞觉得,如果孔氏本就准备在那天办一件不愿让别人瞧见的事,大可先挡住外人进去,怎么会遗此错漏?
徐弘祖恍然大悟:“学生在那也等了两日,说是正筹办秋祭,庙中洒扫整饬。后来守庙之人到客栈寻到学生,说可以去了,学生自然就去了。学生一路看得入神,如今想来……学生一路确实没见到旁人。”
“……”兖州知府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这些话还用如今想来?之前为什么不说?
只说了没有功名在身,是常州府江阴人,此行纯粹是游历,可没说他祖上是徐经,他父亲与董其昌、陈继儒都有交情,更没说当日看见的像是抬神主出来,还有个人引他去!
说到底,只怕还是信不过兖州知府,怕他与孔氏实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谢廷赞也已经明白了。
“原来如此。需如此庄重,焚香斋戒再请动神主的,那只怕还是夫子神主。”谢廷赞也不是傻子,“你离得那么远,他们如此紧张,只怕就是上面的名号。”
他冷笑了一声:“惊弓之鸟。朝野谁人不知?嘉靖年间改成了至圣先师,孔氏不无怨言。如今看来,不过只是留着旧神主,仍尊为文宣王罢了。小肚鸡肠。”
皇帝真会在意他们自家关起门来怎么称呼先祖吗?夸耀先人,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孔氏所畏,无非是怕别人给他们安一个仍然追慕蒙元时给封的王号、不忠的罪名罢了。
其实皇帝要的,无非是孔氏聪明、懂得做表率。
只要这一点做到了,他们私下里于家庙内这么祭拜,皇帝才懒得管。
谢廷赞点了点头:“这就行了。知道是个神主,若将来有用,自然能寻到。”
因为:后人能如此不孝,主动人为毁了先主的神主吗?
他又看向了徐弘祖:“本官这就帮你递家书一封回江阴,报个平安。你无心功名,本官自不必劝学、提携,也不愿让你继续掺和到这件事里。不过嘛,你不如继续北上,到京城一趟。”
“……去京城?”徐弘祖有点意外。
不愿让他掺和到这件事里,去京城干什么?
谢廷赞笑了笑:“你想踏遍山河,这件事嘛,陛下也一直在找人做。说到知人善任,圣明莫过于陛下。你去京城,本官保你能得陛下召见。”
徐弘祖和兖州知府都张大了嘴巴。
这不还是提携吗?
“本官是知道令尊事迹,便相信你既专于此志,必定有所成。”谢廷赞打量着他,“最重要的,你年轻!殊不知,陛下一直在为博研院寻个地理供奉。天下山水,四海舆图,陛下瞧不上西洋人带来的东西。徐弘祖,你不想看看西洋人绘制的舆图吗?”
徐弘祖的眼睛亮了亮。
谢廷赞不愧是在中枢呆了那么久做秘书的,循循善诱:“陛下有一种法子,合算学、勘测、绘图等诸法精妙,可制出远比如今准确的舆图。这件事嘛,要专才,要能够融汇数门学问又能不辞劳苦亲自踏勘天下。你若能做这件事,以后便是天子双足、大明双足。你想去哪,陛下都会助你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