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做往日,郝老六也会看人下菜碟儿,拦到有身份地位的主儿,他会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可是今日,他在江上吹了半日的冷风,又受了骚猴儿的言语挤兑,哪肯轻易罢休。他在这河道上作威作福惯了,今日更有众兄弟在身后看着,更是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掉了面子,当即硬气道:“管你是天王老子,也得跟六爷走一遭!”
“敢穿黑袍,吃了豹子胆呦,抓起抓起……”
武岳阳心道:“岸上是人家的地盘,上岸去就如同鱼肉上了砧板,任人宰割。”他回头环视一眼,姚青微微摇头,麻耗子将手搭在腰间,麻耗子则一动不动,不过武岳阳见他双腿岔开,两脚一前一后呈倒八字侧身站立,明显是攻守兼备的姿势,再看他袖口低垂,袖筒里的匕首不消说已经蓄势待发。
眼见乌篷船即将被拖进港去,对峙的双方也如紧绷的弓弦般一触即发,武岳阳哪敢犹豫,他闪电般掏出盒子炮,枪口向天,大声道:“先对众哥哥说声对不住了,咱兄弟确实有紧急任务,身不由己,今日不能上岸叨扰哥哥们啦,来日必定厚礼来拜。哥哥们见谅!”
郝老六身后的老汉上上下下打量武岳阳半晌,附耳对郝老六细语一番,郝老六摇摇头,不听老汉的劝告,他叉腰道:“咱们既不是巡官长警,也不是团兵民兵,哪来什么‘文书’?”
“六哥!不能这么放了他们!”
“……”
“嘿呀……瓜娃子跟咱讲啥子‘文书’,一会上岸让你看看什么叫‘文书’!”大船上人群后面一个打赤膊的粗大汉子嚷道。
“对嘛,让瓜娃子喝够咱们宜宾的江水。哈哈哈!”
“你少说两句!”武岳阳举起双手,向前走了两步,双臂慢慢降低合拢,抱拳道,“各位哥哥,容小弟一言。”
武岳阳一行四人原本都穿了黑色的夜行服,在离开新津县的时候,武岳阳涉水去寻骚猴儿,回来后就换下了从特务身上扒来的黑袍,穿回浆洗干净白色校服。姚青的那身黑袍很是肥大,更因刮破、沾了血迹而被他早早换下。麻耗子的黑色夜行服是在观波轩被店小二脱下的,换上一身青灰的长袍。艄公老孙则上身穿了青灰粗布短衣,下身着卷腿长裤。只有骚猴儿仍旧一身黑色打扮,他听到郝老六的叫骂,觉得尤其刺耳。
“铁牛,你别没得分寸!老六自有办法,你慌个啥子?”跟在郝老六身后的瘦弱老汉训斥道。老汉是郝老六的娘舅,是以整条大船上,只有他一人称呼郝老六不叫“六哥”。
艄公老孙如蒙大赦,他深怕袍哥反悔,忙不迭地将勾住船舷的铁爪卸了,推船舵,调转船头,将小船重新驶回航道。
“妈勒屁,抓起别跑喽!”
“那凭什么拦住水路,强拖我们的船?这光天化日的,没有王法了么?”武岳阳道。
“哪个龟儿子满嘴喷粪?”骚猴儿满不在乎地抠着鼻孔还击。
眼见小船被大船拖着驶向港口,艄公老孙越发着急,想去松开勾住小船的铁爪,又怕大船上的袍哥掷鱼叉过来。他手足无措,冲袍哥连连作揖,“误会呀,误会!自己人自己人……”一边求饶一边又去和武岳阳一行人商量,“小哥儿,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破财免灾,再迟就来不及了……要么从我工钱里扣,船进码头咱就任人摆布啦!”
郝老六额头上青筋鼓起,攥紧了拳头,琢磨着想要试探一下武岳阳手里的铁家伙到底是真货假货。他身后那老汉又附耳低语几句,郝老六心有不甘地冷哼一声,挥臂喝道:“让他们走!”
几个少年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不能上岸。
郝老六见四个少年中走上前来这么一个学生模样的公子哥,瞧着有股读书人的酸腐气,老大不耐烦地哼一声,“还要啰嗦啥子?”
不等郝老六发作,他身后的一众喽啰早已按捺不住,只听一阵乱嚷:
“哥几个是国军145师饶国华治下868团特别行动队侦查员,特来宜宾做一项秘密调查,是以不愿表露身份,望哥哥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耽误了行程上峰责罚可是承受不住的。”武岳阳一番话软硬兼施,上峰责罚谁没有明说,给郝老六一伙人留下很大猜测的空间。
“六哥……”
“闭嘴!”郝老六扭头喝止道。
“那还不赶紧追上去打落水狗?哈哈。”
艄公老孙这几句虽然说得恭敬,可是与袍哥的切口完全不符,且话语间又透出身上没有银子,先赊账来日再还的意思。那郝老六废了这么半天唇舌,竟没挤出半点油水,当即大怒,“哼,还敢胡言乱语?龟儿子也敢穿黑袍!”(穿黑袍:指冒充袍哥)
一个喽啰爬上桅杆,抓过两面绿旗一阵挥动。下游江面上很快蹿出一艘铁皮大船,一边打黄旗回应,一边斜着朝小船冲过来。
武岳阳瞧得真切,暗道:“不好!”他招呼姚、麻、侯三人赶紧想办法应对。几人慌乱之际,铁皮大船已经追近。武岳阳喊道:“开枪!”
江面上立即“砰砰”一阵枪响,可是大船上的人都躲在暗处,子弹打在大船上,如泥牛入海。艄公老孙捂着耳朵将头埋在裤裆里,趴在船底瑟瑟发抖,小船失了控制,躲避不及,被铁船毫不费力地顶翻过去。
船上四个少年男女,连着艄公老孙一起跌落冰凉的江水里。郝老六一众袍哥嗷嗷叫嚷着驾船过来,抡起长柄网兜,很快打捞起四个人。
可是找了半个时辰,仍是没有找到最后一个。麻耗子好似沉到了江底,消失不见了。